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但看筵中酒,先敬有钱人。
本篇是“袁绍之殇”系列下篇,围绕“袁绍是否有僭越之志”展开。
《三国志》及裴注,均提到袁绍有称帝野心,累言非一。乍看之下是“铁案坐实”。但仔细探究,却皆可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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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绍的“僭越之心”至少有四条明线为佐证。
其一是冀州主簿耿苞上书劝进。
其二是济阴太守袁叙(绍从弟)上书劝进。
其三是袁绍以为表字“本初”与东汉“初平”年号相合,心中窃喜。
其四是袁术兵败,欲归帝号于绍,绍许之。
除上述四条明线,另有两条暗线。
其一是沮授“平河北策”中的“挟天子以令诸侯”。
其二是荀彧“度绍终不能成大事”而出走。
个人倾向、以上诸案例,大抵是曹魏视角下的抹黑之语。
袁绍在《三国志》中的篇幅比《后汉书》中少了一半,其镇抚乌丸、扫荡黑山等功绩被一笔抹杀。倒是“刚愎自用、骄矜傲慢”等缺点被无限放大。
在“魏承汉祚、晋承魏祚”的统绪伦理中,是不允许“官修史”说袁绍好话的。因此,成书与南朝的《后汉书》对袁绍的评价、明显比受到掣肘的《三国志》更为允当。
退一步说,人的心境、志向亦是随立场、地位的变化而变化,所以很难想象袁绍在雄踞河朔、扫荡四州之后,依然能恪守臣礼,未曾有非分之想。
但无论如何,袁绍终其一生,虽然偶有“僭越之举”(天下皆如是),却未表现出“称帝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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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中的“四条明线”辩诬
这里主要谈谈官修史(及引注)中、作为袁绍“恶迹”佐证的四条材料。
这四条材料无疑经过精心筛选、有“混淆是非”的作用。
其手法相似,均是半真半假。真者是“劝进者”确实存在,假者则是“袁绍面对劝进的反应”。
(1)袁叙劝进
袁叙是绍从弟,即袁逢子。绍亦逢子,只不过因“庶出”而过继给伯父袁成。换言之,袁叙是袁绍血统上的亲弟。
考虑到袁叙未有出继记载,可知其大约与袁术(亦袁逢子)相似、亦是嫡出。
注:绍、术、叙三人同父。
袁术奢淫放肆,无外乎仰仗嫡出身份。很难想象在汉末“嫡庶之别、士庶之别”日趋明显的环境下,(术弟)袁叙可以洁身自好。
实际从“袁叙劝进”便可看出,其“轻狂放纵、口不择言”与袁术毫无二致。
济阴太守叙与绍书云:“今海内丧败,天意实在我家,神应有征,当在尊兄。”--《献帝起居注》
神应有征,当在尊兄
且袁叙劝绍即位,大概率出自对“亡兄袁术”的同情。因为彼时(199)恰逢袁术兵败北上,半途而死。
南兄臣下(即袁术)欲使即位,南兄言,以年则北兄(即袁绍)长,以位则北兄重。--《献帝起居注》
同书材料并未明言袁绍“许之”,仅说“袁绍宗族凶逆无道、乃至于此”。
绍宗族累世受国重恩,而凶逆无道,乃至于此。--《献帝起居注》
可知此处实际是在批判袁术、袁叙兄弟;但这种前后杂糅的笔法,却无疑将“斗争矛头”引向袁绍本人。
(2)袁术“归帝号”于绍
袁术僭越称帝(197)人所共知。在各路军阀的打击下,未几便兵败身亡(199)。
术死前“北上冀州,欲归帝号于绍”的记载,见于诸书。但“绍暗中同意”的记载,却出自王沈《魏书》,因此可信度极差。
术归帝号于绍曰:“汉之失天下久矣,天子提挈,政在家门……”绍阴然之。--王沈《魏书》
术归帝号于绍
袁术死前众叛亲离,托庇“私情不睦”的袁绍固然逻辑不通,权且信之。但袁绍“赞同袁术劝进”的记载,却着实值得商榷。
王氏《魏书》是臭名昭著的秽史,其中涉及到“政治立场”的材料,几乎一无可取。
王沈独就其业,勒成《魏书》四十四卷。其书多为时讳,殊非实录。--《史通正史篇》
术称帝是真、给袁绍的“劝进书”大概也是真。问题是,绍是否同意称帝、则十分值得怀疑。
考虑到王沈“膝软如棉、面厚于铁”的仕宦履历,我更倾向“绍阴然之”是王沈杜撰的衍文,其意在贬低袁绍。
(3)表字附会
袁绍字“本初”,起兵于“初平”元年(190)。因此《英雄记》称袁绍以为“表字与年号相合”,天命在己。
是时年号初平,绍字本初,自以为年与字合,必能克平祸乱。--《英雄记》
这毫无疑问是王粲本人的胡言乱语。
本初是汉质帝年号(146),绍大概率生于此年,弱冠后以此纪年。
抑或袁绍出继伯父袁成,成壮年而死;故“绍”者,取“继承”之意。本初者,本祖初业,即承继亡父未竟之业。
无论如何,以“本初”强行附会“初平”,甚至借此宣称袁绍有僭越野心,无疑是令人发笑的。
《英雄记》作者王粲,本仕宦刘表。粲随刘琮降曹后(208)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魏国侍中。
后(粲)迁军谋祭酒。魏国既建,拜侍中。--《魏书二十一王粲传》
须知,彼时(213-220)汉廷官制已经分化成两种系统,一派是汉官(三公九卿),另一派是魏官(三公六卿)。
侍中定员四人,比二千石,出入帷幄、应对左右。换言之,王粲是曹操的贴身近臣,其政治立场也便可想而知。
粲贵为建安七子,《英雄记》亦堪称经典;但此处以“表字、年号”相附和,借以讥刺袁绍“不臣之心”,纯属飞言附会。
(4)耿苞劝进
耿苞是袁绍主簿,上书劝绍称帝。群臣非议,绍遂杀苞。
绍以包白事(即劝进)示军府僚属,议者以包妖妄宜诛。绍知众情不同,不得已乃杀包以弭其迹。--《后汉书袁绍传》
此材料在(南朝)范晔笔下尚属中立、在(魏人)鱼豢笔下,则被扭曲成“袁绍授意耿苞劝进,犯众怒后又杀人灭口”。
绍贡御希慢,私使主薄耿苞密白曰:“赤德衰尽,袁为黄胤,宜顺天意。”--《典略》
绍知众情不同,乃杀(耿)苞以弭其迹
鱼豢固为良史,《魏略》、《典略》亦堪称名著。问题是,“耿苞劝进来自袁绍授意”,鱼豢是如何得知的?
袁绍是汝南人,活跃于在魏郡邺县;鱼豢是京兆人,活跃于长安、洛阳。且二人年龄差距甚大,昔日如此隐秘的故事,恐怕连当事人都搞不清来龙去脉;鱼豢却“一口咬定、作成铁案”,委实可怪。
合理的解释,就是鱼豢出自魏人的立场,对绍颇多讥讽。弥天大锅、便一股脑扣在了袁氏头上。
史书中的“两条暗线”辩诬
除了上述的四条明线,另有两条暗线,可为袁绍“称帝僭越”的佐证。
其一是沮授的“挟天子以令诸侯”。
该条材料出自《献帝纪》。对袁曹一类的僭越者,刘艾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此语悖慢至极,不见于《三国志》。
沮授说绍云:……宜迎大驾,安宫邺都,挟天子而令诸侯,畜士马以讨不庭。--《献帝纪》
曹操阵营中,关于“如何利用天子谋取霸业”有两条出处。其一是荀彧的“奉主上以从民望”,其二是毛玠的“奉天子以讨不臣”。
诚因此时,奉主上以从民望,大顺也。--《魏书十荀彧传》
宜奉天子以令不臣,脩耕植,畜军资,如此则霸王之业可成也。--《魏书十二毛玠传》
辞令上看,荀彧为柔、属王道;毛玠为刚,属霸道。但措辞均比沮授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和蔼得多。
实际在《三国志》中,“挟天子”之语出自诸葛亮,用来骂辱曹操。
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蜀书五诸葛亮传》
考虑到《献帝纪》作者刘艾曾在长安担任过侍中(190-195),系时事亲历者。颇疑陈寿此处是利用诸葛亮的“叙事视角”,来影射曹操的不臣之心。
换言之,在时人笔下,袁曹一丘之貉,均是“借王道之名(奉主上)、谋霸道之实(挟天子)”的野心家罢了。
其二是荀彧“度绍不能成大事”。
荀彧投曹,本传称其“认为袁绍终无所成”。在《政在家门与汉末袁氏政权》一文中,则被引申为“荀彧看出袁绍有不臣之心”,故出奔东郡。
彧度绍终不能成大事,时太祖为奋武将军,在东郡,初平二年,彧去绍从太祖。--《魏书十荀彧传》
有趣之处,是《三国志》的成书背景、恰好是“荀彧直系子孙、把持西晋高位”的敏感时期。故《志》对荀彧本人,颇多避讳。
比如人所共知的“鸩杀”被美化为“忧死”云云。
彧疾留寿春,以忧薨,时年五十。--《魏书十荀彧传》
彧病留寿春,操馈之食,发视,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时年五十。--《后汉书荀彧传》
操馈之食,发视,乃空器也
荀寓(彧孙)官至晋尚书、寓子荀羽亦为尚书;荀悝(彧曾孙)为晋护军将军,追赠车骑将军;荀恺(彧曾孙)为司马懿外孙,官至晋征西大将军;荀顗(彧子)入晋为司徒、太尉、太子太傅。满门朱紫,显赫无比。
因此,陈寿对“袁绍的矮化”以及对“荀彧的美化”,很有可能受到西晋初年“官方环境”的影响。
毕竟从现实情况看,彼时的袁绍幕府,颍川系“群贤林立”(郭图、荀谌、辛氏兄弟等),冀州系“高士盈门”(田丰、审配、沮授等),且有袁绍旧部(许攸、逄纪等)并为羽翼。德薄力弱、二十来岁的荀彧,根本没有立锥之地。
荀彧出奔,与韩信相似,不过是“良禽择木”的现实举动,何曾心系天下?须知,天子蒙尘、李傕郭汜攻屠颍川(荀氏老家)时,荀彧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
(彧)谓父老曰:“颍川,四战之地也,天下有变,常为兵冲,宜亟去之,无久留。”--《魏书十荀彧传》
考虑到同为颍川高门的钟繇,彼时便随天子波流西迁,两相比对,高下立判。
后傕胁天子,繇与尚书郎韩斌同策谋。天子得出长安,繇有力焉。--《魏书十三钟繇传》
柳春新在《政在家门与汉末袁氏政权》一文中,称荀彧投曹,是出于“袁绍僭越”的不满。对此,我颇持观望态度。
柳氏是魏晋领域的著名学者,其立论多有精辟阐述。但关于袁绍“称帝之心”则见仁见智。
如上所述,沮授“平河北策”与荀彧“出奔曹氏”,其记载均受“创作环境”的影响,故很难将其视作袁绍称帝野心的佐证。
小结
《增广贤文》有云: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
即所谓“上位者放的屁即是真理、下位者说的真理也形同放屁”。
绍之污名,恰源于此。说得再残酷一些,袁绍的污名化、与曹操的神化、应该是同步进行的。
毕竟失败者没有话语权,历史由赢家书写。若彼时袁胜曹败,现在读者研究的、大概就是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了。
谓其(即曹操)鹰犬之才,爪牙可任。至乃愚佻短虑,轻进易退,伤夷折衄,数丧师徒……而操遂乘资跋扈,肆行酷裂,割剥元元,残贤害善。--《为袁绍檄豫州》
袁绍檄豫州
在另一个时空中,二荀、郭嘉、贾诩等人,大概会被矮化为郭图、许攸、审荣之流;张辽、徐晃、于禁等人,则会被贬低为韩荀、蒋奇、淳于琼之俦。最终审配、田丰、沮授荣登神坛,出将入相;曹氏诸将则作为失败者、被永远钉上耻辱柱。
不难想象,袁绍党人撰写的史书中,大概会取材相当多的《曹瞒传》材料,将曹操丑化成“忘恩负义、螳臂当车”的无耻鼠辈。
昔日,子贡读到帝辛(即商纣王)故事时,曾长叹:
“失败者没有话语权,全天下的丑事儿全一个人抗了。”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
注:纣王之恶,远不似周人所言之甚。大抵是不敬鬼神,废嫡立庶等“有悖传统”之事。
史书中对袁绍形象的丑化,笔法亦相当精妙。大抵是利用真实发生的事件,将其巧妙与袁绍扯上关系,同时借此宣称“绍确有不臣之心”。
无论是王沈的《魏书》、鱼豢的《魏略》、还是王粲的《英雄记》,作者出于“身份立场”,对袁绍是不可能有公正评价的。
这种情况甚至延续到晋初(陈寿)。毕竟“承袭魏祚”的西晋,对曹魏“崛起之路”的死敌,立论也难称客观。
一言蔽之,袁绍便是子贡口中“天下之恶皆归焉”的悲情人物。
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君不信看筵中酒,杯杯先敬有钱人。
我是胖咪,企鹅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