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话题公元前607年,在首辅大臣赵盾的主持下,晋国出台了一项新的改革措施,恢复已经废置多年的“公族大夫”一职,限定由卿大夫的嫡子出任,与此同时,国君的禁卫军——公行的指挥官则会在卿大夫的庶子中进行选拔。新规刚出台,赵盾就举荐了自己的庶弟赵括出任公族大夫,而自己则兼任公行长官。这一看似不起眼的安排却彻底架空了晋侯,埋下了晋国卿权独大,终至三家分晋的祸根,到底这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呢?
公元前607年,新立晋成公的首辅大臣赵盾制定了一项官制改革的新措施。恢复晋国已经废置多年的“公族大夫”一职,限定由卿大夫的嫡子出任,无论他是同姓还是异姓。与此同时,国君的禁卫军——公行的指挥官则会在卿大夫的庶子中进行选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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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新规刚出台,赵盾就做出了一项让人看不太懂的举动,他举荐了自己的庶弟赵括出任公族大夫,而自己则兼任公行长官。
事实上,赵盾举荐庶弟赵括而非嫡子赵朔出任公族大夫,这个行为本身就涉嫌破坏“宦卿之嫡子以为公族大夫”的规定。而当他率先破例之后,旁观的人也想来个照章办理。
《左传》载:
晋魏锜求公族未得,而怒,欲败晋师。——《左传·宣公十二年传》
魏锜是魏氏族长魏犨的少子。《左传》说魏锜在公元前597年邲之战前曾经谋求过公族大夫的职务,但没有成功。古人云:
一兔走衢,万人逐之;一人获之,贪者悉止。分定故也。——《三国志·袁绍传》注引《九州岛春秋》
人的贪欲总是因为觑到可乘之机才会被勾起来的。如果“宦卿之嫡子以为公族大夫”是一条雷打不动的铁律,那少子魏锜连候选资格都没有,他又凭什么奢求这个职位?
魏锜敢站出来竞争,最大的可能就是受到赵括出任公族大夫的鼓励——魏氏与赵氏本来就是晋国先君献公同时册封的异姓大夫,你赵氏都能破例,我魏氏凭什么就不行?“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吗?
在履新四公族中,韩无忌主动辞让卿权,算是一个极端的案例,以他为参照来否定“赵盾让嫡”之说,或许还是欠缺那么一点说服力。
但抛开韩无忌让嫡的事件不谈,我们讨论“宦卿之嫡子以为公族大夫”这条规定如何执行的时候,下面这种特殊情况是必须要纳入考虑的,那就是卿大夫的嫡长子倘若未至冠龄,不能入仕,那么空缺的职位应该由谁来填补?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就在晋悼公任命的四位公族大夫当中。荀家和荀会应该都是在这种非常情况下出任公族大夫的。荀家、荀会二人究竟谁出身中行氏,谁又隶属于智氏,因为文献记载的缺失,今天我们已经难以确指。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两位都不是中行氏和智氏的大宗嫡子。根据《世本》记载的两族谱系,上军主将、中行氏族长中行偃的嫡长子是中行吴,而下军主将、智氏族长智罃的嫡长子是智朔。《左传》明文记载,中行偃迟至公元前554年——也就是晋悼公任命四位公族大夫的19年以后——才确立中行吴为继承人。
因此倒推回19年前晋悼公任命公族的时候,中行吴必定年幼,不能出仕,而智朔的情况应该与他相仿,故而两位旁支宗亲荀家、荀会就被推上了公族大夫的位置。
这再次证明,“宦卿之嫡子以为公族大夫”的规定在执行过程中具有相当的灵活性,绝非一成不变。而担任这个职务与获得卿族的大宗地位之间更不存在必然的联系。
梳理完“宦卿之嫡子以为公族大夫”这条规定的实际执行情况,让我们再把话题转回到公元前607年赵盾向晋成公递交的那份申请上:赵盾为什么要主动提名赵括出任公族大夫,而不提名自己的嫡长子赵朔呢?
我个人的看法,首要原因可能是赵朔还未成年,不能莅事。关于赵朔的大致年龄,我们可以藉其子赵武的相关记载进行反推。赵武及冠的那年前往拜望中行宣子荀庚,荀庚在赞美这位青年才俊的同时感叹说“吾老矣”,这意味着赵武与他会面的时间应该临近荀庚的卒年。
公元前578年秦晋麻隧之战的时候,荀庚仍以中军副将的身份参战,到了公元前575年的鄢陵之战上却被儿子荀偃顶替。因此荀庚的卒年应在公元前578年至公元前575年之间,赵武前往拜望他最有可能在这3年当中。
从此倒推20年,赵武应该出生于公元前598年至前595年间。假定公元前607年赵括出任公族大夫的时候赵朔已经成年,那就意味着10年以后夫人庄姬才会为他生下嫡长子赵武,这显然于理不合。
事实上,《左传》记载赵朔入仕的时间是在公元前601年赵盾刚去世的时候——赵朔顶替父亲跻身晋国六卿之末,担任下军副将。那时应该更接近赵朔的冠龄。而过了没两年呢,嫡妻庄姬又为他诞下赵武,这种推论可能更符合赵朔的真实经历。
如果公元前607年赵朔尚未成年的推论能够成立,那接下来我们要思考的问题是,赵盾当年为什么不自行兼任公族大夫,反而甘心以正卿之尊屈就公行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首先解释此时晋国设置“公族”与“公行”两个职位的意义何在。
根据杨伯峻先生对《左传》的注释,废置前的晋国公族大夫,其主要职责是管教公室的同姓子弟。晋献公当国的时候,鉴于曲沃吞晋的历史教训,为了防范小宗吞并大宗的危险再度出现,一狠心将曾祖曲沃桓叔与祖父曲沃庄伯的旁支后裔绞杀殆尽。晋国的同姓公族在这一次大清洗行动中遭到了极大削弱。
到了公元前656年,骊姬向晋献公诬告太子申生和两位公子重耳、夷吾意图弒君谋反。献公误听谗言,逼死申生,逼走重耳、夷吾,并在曲沃宗庙前赌咒发誓,晋国不再收容同姓公子。
既然从今往后同姓公子都不得留居国内了,那公族大夫还去管教谁呢?这个职位实际上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旋即遭到晋献公的裁撤。
现在,时间转到了公元前607年,晋国又恢复了公族大夫。那是不是意味着被迫流亡国外的公子王孙们都被召了回来,所以需要有专人对他们进行管教呢?从现存的文献记载看,答案是否定的。
悼公周者,其大父捷,晋襄公少子也,不得立,号为桓叔。桓叔最爱。桓叔生惠伯谈,谈生悼公周。周之立,年十四矣。悼公曰:“大父、父皆不得立而辟难于周,客死焉。寡人自以疎逺,毋几为君。今大夫不忘文襄之意而惠立桓叔之后,赖宗庙大夫之灵,得奉晋祀,岂敢不战战乎?大夫其亦助寡人。”——《史记·晋世家》
公元前573年即位的晋悼公,他的祖父是晋襄公的少子姬捷,也就是下令恢复公族大夫的那位晋成公的亲侄儿。从悼公的自述看,姬捷和他的儿子姬谈一直在东周流亡避难,终致客死他乡,埋骨异域。
这证明公元前607年恢复公族大夫之后,流亡国外的同姓公子并未回流晋国。既然同姓公子们仍然漂泊在外,那重设公族大夫,他又该去管教谁呢?《左传》说:
使训卿之子弟共俭孝弟。——《左传·成公十八年传》
新设的公族大夫,并不负责管教公室子弟,而是管教卿族子弟。这可就蹊跷了:卿族子弟原本就有各族族长来负责管教。现在族长的工作内容没变,却要套上一件新马甲,改称“公族大夫”,是何用意?
要拆穿这里头的把戏,我们需要特别注意一点,那就是公元前607年恢复公族大夫的规定里说,卿族族长一旦担任公族大夫,就能分到一定数量的田产。韩非说“因任而受官,循名而责实”(《韩非子·定法》)。官职名称的调整意味着工作性质的变化。卿族族长所负责的乃是卿族的内部事务,与公室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但改称“公族大夫”以后,他所负责的名义上就是公族事务了,公室理应给予相应的报酬。所以卿族族长摇身一变成了公族大夫,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瓜分公室名下的田产,这才是赵盾恢复公族大夫的深刻用心!
回想晋成公的前任晋灵公之所以与赵盾冲突不断,终至刀兵相见,主要原因就是灵公执意加征赋税,企图以此削弱卿族的经济力量,扩大公室的财源收入(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往期文章《晋国赵盾弒君:揭秘晋灵公的死因,真是为了个厨子导致君臣反目吗》)。
现在灵公被弒,成公不能主政。一手左右朝局的赵盾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反攻倒算。新设置的公族大夫正是他蚕食公室资产,贴补卿族财力的马前卒。
至于主动提名赵括出任公族大夫,这应该被视作赵盾给予赵氏小宗的经济补偿。也就是说为了回报嫡母的恩德,赵盾慷他人之慨,拿公室的田产做人情送给了嫡母的亲儿子。
一个算盘打得这么猴儿精猴儿精的人会轻言放弃赵氏大宗的地位吗?不可能!赵盾在呈递给晋成公的申请里说得很清楚,“微君姬氏,则臣狄人也”,赵盾要报答的仅仅是嫡母当年将他们娘儿俩从白狄接回晋国的这件事情,至于赵同三兄弟曾经让嫡与他,赵盾可一个字都没提。
那问题又来了,新设的两个职位,公族既尊于公行,油水又这么大,赵盾为什么不自兼公族,推荐赵括去做公行呢?那不一样是送人情吗?
我的答案是,对赵盾来说,巩固专政权力是第一位的,真金白银都是权力的衍生品。倘若他赵盾不能稳坐在首辅大臣的位置上,赵家还能大把大把地捞地、捞银子吗?要从这个角度去分析的话,公行对赵盾的价值远大于公族!
当初,晋灵公与赵盾因加税问题反目成仇的时候,曾经摆下一桌鸿门宴伏击赵盾。关于这件事的原委始末,《左传》是这样记载的:
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赵盾的车右,殆为樊哙之事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初,宣子田猎也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请以遗之。”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寘诸橐以与之。既而与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左传·宣公二年传》
公元前607年的九月份,晋灵公请赵盾赴宴,并在宴会开始前预先布置了伏兵。到了宴会上,伏兵尽起,围杀赵盾。这时,伏兵中一名唤作灵辄的甲士因为早些年受过赵盾的恩惠,临阵倒戈,掩护赵盾杀出重围,这才让赵盾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上述记载中,有这样一处细节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甲士灵辄的家乡在远离国都绛邑的首山附近。由此推断他应征入伍之前的身份当是“野人”而非“国人”。
这说明公元前645年晋国宣布“作州兵”之后,直属国君的禁卫军——公行,其征兵范围也随之扩大了,不再局限于“国人”当中。
而对公行甲士的选拔,身为首辅的赵盾显然没能施加足够的影响力,因此,当灵辄倒戈护卫他突围的时候,赵盾甚至都认不出这个士兵就是当年接受自己恩惠的故人。再联想到每每为晋灵公所借重,用以制衡赵盾的中军副将荀林父也出身于公行长官,公行游离于赵氏权力体系之外的倾向就更加明显了。
正因为赵盾没能有效地插手公行,晋灵公才得以保留了一支效忠于自己的军队,这也是他敢于同赵盾翻脸,甚至险些成功刺杀赵盾的原因。赵盾能在那场鸿门宴上全身而退是他运气好,但这不意味着他的运气会一直这么好。万一新上台的国君又祭出这手,下一次人头落地的就指不定是谁了。
所以,赵盾改变公行的领导原则,规定必须由卿族庶子出任公行指挥官,甚至纡尊降贵,以正卿之尊兼掌公行,真实的意图要盯死这支危险的禁卫军,绝不能让它再次成为伏击自己的冷箭!
自从卿族势力渗透进公行之后,这支曾经忠于元首、屡立战功的的威武之师就开始走向了没落和空心化,竟致短短几十年后便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到公元前539年,也就是晋平公执政的第19个年头,晋国大夫叔向对到访的齐国使者晏婴坦承道:
虽吾公室,今亦季世也。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左传·昭公三年传》
此时晋国公行的战马已经不再套车了,战车也不再配备御者和戎右,甚至连军队的基层军官都流失殆尽。落到这步田地,公行也就徒具躯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