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丘”的含义,从三本古书中的记载,可以看出其流变的轨迹,分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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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天子传》→《山海经》→《淮南子》。
这个顺序同时也是成书年代的顺序。
《穆天子传》是从魏襄王墓中挖出来的,其成书年代应该在战国早期,是根据战国以前的古籍和传闻整理而成的。魏国是周室同宗,其中记载的周穆王事迹,可以代表着周室的印象。
《山海经》的取材很古,传说是根据大禹治水时留下的《山海图》整理而成,但是讹传、神话和史实混杂,各卷之间充满叙事矛盾且作者年代不一,其最终整理成集当在战国至秦汉之间。
《淮南子》成书于汉朝初期,受道家方士和神仙家影响很深,它所记载的昆仑丘,已然是一派神仙升平的气象,很显然是晚出的观念。
《穆天子传》所记录的是周穆王征讨四方和巡游狩猎的故事,虽然有少部分疑似带有神话色彩的记载,但大部分还是以史实的形式记录下来的,类似于《左传》的体例。
书中有大段的内容提到“昆仑丘”,我们能够提炼出来的有关于“昆仑丘”的信息,列举如下:
昆仑丘处于周之西土,方位在西或西北,但并非“西土之极”,其西尚有“群玉之山”和“西王母之邦”;昆仑丘处昆仑山脉之上,北有舂山为最高峰,是为“县圃”,上有珠玉鸟兽;南有赤水,周边似乎还有河水、洋水、黑水、水;昆仑丘与黄帝有着紧密的关系,上面有“黄帝之宫”和“□隆之葬”,隆上阙字疑似“丰”,即“丰隆”(《穆天子传》注);昆仑丘对周朝王室有着重要的意义,似乎是姬姓氏族的祖山、神山,周穆王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祭祀活动,而且祭祀昆仑之前还要得到河宗氏的受命。
简单概括一下:《穆天子传》所记载的昆仑丘,是周穆王西征的重要目标,同出汲冢的《古本竹书纪年》说:“穆王十七年,西征昆仑丘”,两下记载是相合的,此时的昆仑山是周朝姬姓氏族的重要祖山,不存在任何仙幻的痕迹。
昆仑丘上的黄帝遗迹,在周穆王之时,已经是遥远的传说,证以同时期的《庄子》一书,大概当时流传着:“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的说法。
而此时昆仑丘上的“黄帝之宫”,很明确地告诉我们是历史遗迹,而非神仙之所。
到《山海经》之时情形则是为之一变,其中“史实”的部分较《穆天子传》没有太多变化,但是增加了许多我们乍一看很难理解的东西。
我们先对照一下“史实”部分:
昆仑虚方位的明确记载,见《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明确告诉我们是在西北方。《西山经》又说,“昆仑之丘”以西有“玉山”,西王母居之。这与《穆天子传》所描述的是相对应的;据《西山经》记载,昆仑以北有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其上多产金玉,这与前书的“玄圃”相对应,又说河水、赤水、洋水、黑水、桃水出于昆仑;昆仑山与黄帝有密切的关系,昆仑山以北有峚山,《西山经》曰:“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源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又说:“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锺山之阳”。又说昆仑之虚是“帝之下都”,如果黄帝是周人信仰的上帝,那么两下倒可以相互印证;《山海经》中所记载的昆仑山,同样是一座有特殊意义的山,不过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处于地面的神山,所谓“帝之下都”,由“神陆吾”主管。
两下相对照我们可以发现,《穆天子传》和《山海经》中所说的昆仑,实际上是一回事,都是指的西方那座有特殊意义的山,可见两书作者所接触的昆仑是一样的。
只不过,《山海经》中掺入了太多光怪离奇的神怪色彩,这当然不能视作史实。此书有一个明显的现象,那就是对于同一件事情,不同章节之间的表述是不同的,有的甚至是本质区别,这极有可能源于对《山海图》的错误翻译。
再有很多神异鬼怪之事,明显是从史实演化而来的。比如从前分析过的“西王母”,《穆天子传》中,西王母说自己处西土荒野,与虎豹为群,《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就变成了“豹尾虎齿”的怪物。
但尽管如此,与《穆天子传》对照后可以发现,此书的叙述还能看出“昆仑”的早期“史实”。
《淮南子》中的记载,代表了汉朝人的主流看法,汉朝经过了秦始皇和项羽的两次烧书,像《穆天子书》这类六国藏书已经看不到了,只有一本《山海经》可参考,又被认为是怪诞不羁。
再加上汉朝时好黄老之学,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在掺入神仙家的观念后变成了道教,很多传说中的事情被神化后纳入道教的神仙体系,其中就包括昆仑山。
所以,《淮南子》中所记载的昆仑,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与早期昆仑的“史实”记载相去甚远。但是《淮南子》中的“昆仑”记载,也被分成了两个体系,一个是保留下来的“史实”体系,另一个是“神仙”体系。
如《坠形训》认为,昆仑为“四水”之源,分别为:河水、赤水、弱水、洋水,这明显是承袭前两书的“史实”部分而来的。
一座山怎么会成为大河的源头呢?书中在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提出:
四海之内有“九渊”,当初大禹治水用息壤将渊薮填平,又挖掘昆仑虚以下土地,发现下面藏着一座宏大的神殿,其中的疏圃内有一眼神泉,名字叫作丹水,此水喝了可以长生不死,这正是“四水”的源头。
又说:“凡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药,以润万物”,可见这是将地理现象纳入神仙体系的结果。
《穆天子传》中提到的“县圃”,是昆仑山脉中的最高峰;到《山海经》中变成了“平圃”,是神仙居所昆仑虚旁的一座山;到《淮南子》中又变成了“悬圃”,变成了彻底的神仙圣地,“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昆仑山的“黄帝之宫”到这里也变成了“太帝之居”。
从地望上来讲,《穆天子传》和《山海经》都认为昆仑是在“西土”,具体方位是在西北方。到《淮南子》中,昆仑成了东西方的分界——中央,《时则训》说:“中央之极,自昆仑东绝两恒山.....东至碣石,黄帝、后土之所司者,万二千里"。
《时则训》中的西土,指的是从昆仑起一直到“三危之国”,也就是《穆天子传》中说的“西王母之邦”。
这种变化,可能是由于朝代更迭所产生的观念变化,周朝的主要活动区域是在今陕西、河南一带,所以远在西北的昆仑故土就变成了“西土”。而汉朝是一个大一统的国家,雍凉一带直接在汉朝的王化之下,所以就变成了东西方的分界。
但此时“昆仑”的地望还是有迹可循的,虽然不再属于“西土”,但和《穆天子传》及《山海经》中的地望是不冲突的。
从《穆天子传》到《山海经》再到《淮南子》,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昆仑”这个概念的转变,从最初单纯的山名,到《山海经》中的神怪之山,再到《淮南子》的神仙之山,三者之间流变的痕迹非常明显。
汉朝以来,昆仑属于“西土”的说法渐渐模糊,昆仑渐渐地变成了中央之地,甚至是天地中心。再加上神仙家和道教的推波助澜,后世的“昆仑”在这个基础上越来越向神仙靠拢,距离真相就越来越远。
至于昆仑山今天的地望,本文不做详细考证,本文的价值在于,证明了昆仑山是神仙居所乃后起之义,所以忽略昆仑山在西北方的考证是不合理的。
比如,曾经服膺于何新的“泰山说”,认为古代的昆仑山就是现在的泰山,实际上这是道教和神仙家摆的迷魂阵。因为他们普遍改造历史上有特殊地位的名山,所以导致两者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
吴晓东先生从语言学的角度上,认为“昆仑“一词与“窟窿”相近,是从日月是“天之双目”的观念中派生出来的,考证得非常缜密。但是证之古籍,则不失龃龉。
循着西北的思路寻找“昆仑”的学者有很多,考证的结果也是五花八门,这里不做赘述,只举一个例子说明。
宋金兰《“昆仑”本义探源》一文认为,“昆仑”一词在古文中的用法,多为“黑色”之意,所以“昆仑之丘”的本意应该是“黑色之山”。
在今天的甘肃境内,就有这么一座“黑色之山”,此山外观呈黑紫色,蒙古语名字叫作“巴颜喀拉山”,翻译成汉语的意思就是“富饶黑(青)色的山”。
宋金兰认为,这里就是古羌人的祖居之地,所以古羌人有尚黑的习俗,至今在这里生活的缅藏民族居民仍有尚黑的习俗。古书说昆仑是黑水的发源地,而起源于巴颜喀拉山的怒江,被怒族人称为“怒米挂”,翻译成汉语就是“黑水”的意思。这个说法校之古籍是可以自圆其说的。
笔者同样认为,昆仑山是周朝姬姓族人的祖居之地,正是因为如此,它在周朝王室中才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文|王玄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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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穆天子传》、《山海经》、《淮南子》
2.《禹贡》、《庄子》、《列子》
3.宋金兰:《“昆仑”本义探源》(“国哲”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