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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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袭人类似于职场上最常见的那种“红人”。你觉得她能力一般般,长得一般般,哪儿哪儿都不行,但她在领导面前就是混得好。很多人就会觉得她必定是使用了某种手段,看似人畜无害,其实城府极深,是个腹黑的角色。
没错,贾母对于袭人评价并不高,认为她没有晴雯“伶俐标致”,但是,这并不妨碍贾母对她的一再提拔和信任,在所谓的出卖事件之前,袭人已经是业内佼佼者。
袭人是侍候宝玉的,编制却算在贾母那边,是贾母屋里月钱一两银子的八个大丫鬟之一。按照凤姐的说法,宝玉都没资格使用这个档次的丫鬟,是贾母偏心,怕宝玉身边没有竭力尽忠之人,把袭人当成福利派到宝玉屋里的。
和袭人情况类似的还有晴雯,但是晴雯获得这个待遇另有缘由。她不是因为业务能力强而被派到宝玉房间的,而是因为漂亮伶俐。贾母认为她适合给宝玉做妾,是当成培养对象送过去的。她的月银是一吊钱,稍逊于袭人。这些或许都说明,就工作能力而言,晴雯不能够和袭人相提并论。
虽然她心灵手巧,宝玉的雀金裘烧了一个洞,多少能干的织布匠人都不会补,只有晴雯一看就知道是孔雀毛织成的,说可以用界线的法子来补。麝月说,可是这里除了你谁会界线呢?晴雯当时身染重病,还是强撑着熬了一宿帮宝玉补好了。
但是,晴雯的这种能干,却是无序的、是突发性的、是不可预期的,属于老子所言的“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那一类。正常的生活中,晴雯非常懒散,用袭人的话说是“横针不拈,竖线不动”。这是才气过人者的通病,他们不屑做那些琐屑的小事,要做就做具有挑战性的。问题是,当丫鬟又不是搞艺术,贾母把晴雯当成姨娘的培养对象,倒是很有识人之明。
袭人则不同,她硬件很一般。贾母对袭人的评价是“从小儿不言不语”和“锯了嘴的葫芦”。从贾母对于同样不怎么说话的王夫人的态度,就知道袭人不是她会感兴趣的那一类。她也不是鸳鸯那种家生子,是打小被卖进荣国府的,可以说是举目无亲,孤立无援。
做丫鬟,袭人是零基础的,在注重审美的贾母屋里,她没有太大优势。在这种情况下,袭人能够成为宝玉屋里的第一号丫鬟,一定是有她的过人之处的。不管你是否喜欢袭人,都必须正视这一点。
那么,袭人的过人之处到底在哪里呢?她先天优势的缺乏,也许正是她的优势之所在,让她能够丢掉一切幻想,找准自己的定位,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职场,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别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晴雯就输在这个地方。长期受宠,让她弄不清上司的本质,也缺乏对自身的定位。她用交朋友的方式来干工作,高兴的时候两肋插刀,不高兴就翻脸怼人。在职场上,我们也经常会看到类似的工作态度,这就叫做不专业。
袭人一出场,书里就这样介绍:“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就只有一个宝玉。”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袭人对她的工作很专注,别的她拼不了,就拼这份专注。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全力以赴地把手中的工作完成。至于说这个工作是照顾贾母还是湘云或者宝玉,在她这里都没什么本质区别。
所以袭人一出场,作者就用“心地纯良”四个字来形容她。也许其中带有讽刺,但是,这种“纯良”让她能够迅速找到自己的定位,减免不必要的耗损,提高自己的工作质量。这种“业务能力”是袭人的核心竞争力。
作为一个职场人,她懂得热爱工作,而不是热爱工作对象。
晴雯无疑对宝玉更有感情,她认为自己和宝玉“横竖是要在一起的”。她对宝玉也算尽心竭力,爬高上低把宝玉写的字贴到大门上,病中奋勇补裘,通宵陪伴宝玉补作业,捎带监督别的小丫鬟……但这些,都是对于工作对象的热情,是非常态的、是非常规的工作业绩。
袭人更加稳扎稳打,她了解既然是份工作,情绪就要稳定。被宝玉踹了一脚,还能忍痛赔笑脸。她将宝玉的生活起居样样照顾得周全,除此之外,她还能够创造性地开展工作。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建议王夫人把宝玉弄出大观园,很多人认为袭人腹黑,暗搓搓地剑指黛玉。未免想多了,实际上,在黛玉还没有进贾府之前,袭人就为宝玉的各种离经叛道操碎了心。
黛玉进贾府的第一晚,袭人去看望她之前,书中就明确写道:“(袭人)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见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
袭人内心并不喜欢宝玉这号人,但是既然把宝玉交到她手上,她就不能不对他负责任。一次又一次,她苦口婆心,劝宝玉不要信口开河,不要攻击读书人,把厌学情绪摆到脸上去,不要毁僧谤道,调脂弄粉,总之,起码表面上做一个能够隐藏在人群之中的人。这心操的,比贾宝玉他妈王夫人都细致。
她对于工作的热情是有感染力的。为什么宝玉会选择唠叨的袭人,而不是爽快的晴雯,虽然有天时地利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她出于对工作的尽职尽责,而呈现出的温柔耐心,给宝玉一种全方位的包裹,从而给他带来极大的安全感。
你可以说袭人见识平庸,但平庸正是她的资本之所在,她是正视了自己的平庸,才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她也想把宝玉改造成一个平庸的人,在这世上更好地安身。这里谈不上腹黑,更谈不上针对黛玉,袭人的改造理念是一以贯之的,在她的语境里是能够逻辑自洽的。
她因此得到王夫人的欣赏,也是这份敬业精神的回报。贾母肯定袭人业务上的靠谱,王夫人则发现了袭人思想意识上的靠谱,提拔她做准姨娘。以如今的眼光看,并不算多么值得羡慕的事,但是,具体到《红楼梦》的语境里,我们完全可以将此理解为一次纯粹的升迁。
事实上,袭人本人,也是将这当成一次升迁,她始终能够将工作与感情切割开。
在王夫人、凤姐等人明确告知袭人将获得和周姨娘、赵姨娘她们一样的待遇之后,袭人心中欢喜自不待言,但她的开心,更多的是因为事业上得到发展。“姨娘”也就是贾府里对小妾的称呼,在袭人眼中,也就是一个职务。所以,当宝玉喜不自胜,说这下子你可走不了了时,袭人非常冷酷地说:“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在如此一团欢喜之际,袭人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固然因为书中所言,她知道宝玉性格古怪,不喜欢听奉承之语,另一方面,也是袭人没觉得这次提拔和宝玉有什么关系。她只领王夫人的情,将自己视为王夫人的人;她只注意到程序,而无所谓情感。
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的,难道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
在她心里,她和宝玉是可以分割的。她跟随宝玉,不过是良臣择主而事,如若宝玉不“良”,离开他便是理所当然。
对于离开,袭人从来都是有心理准备的。再往前推一段时间,她挟持宝玉听自己的话,用的也是“离开”二字,连宝玉都感到诧异:“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
袭人对宝玉,确实不像晴雯那样深情,她最后也真的离开了宝玉。从文学的角度看,对于袭人这样的人,读者是很难喜欢得起来的;但是从职场看,她的种种选择,未必是错的。
因为,无论是她,还是晴雯,都的的确确身在职场。晴雯蒙冤被逐,宝玉也好,贾母也罢,都没有怎么帮晴雯说过话,轻而易举地就将她那一页掀过去了。宝玉甚至说,就当她们死了,以前也有死了的,也没见我怎么样。假如王夫人厌恶的是袭人,宝玉和贾母会奋不顾身地为袭人说话吗?我看也难。
那么,像袭人这样,兢兢业业地做好交到手里的每一项工作,与主子在感情上保持距离,保持随时切割掉的可能,难道不是职场上最为明智的选择吗?我将袭人的状态称之为职业感。
身在职场,常常会在晴雯和袭人之间摇摆。上司的厚爱、空气的和谐,常常也会使我们产生错觉,把职场当成自己的家。一方面平时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另一方面,分不清职场关系中的界限感。往往要到某个关键时刻,才发现,不管你怎么想,上司就是上司,职场就是职场。这些,不随你的个人意志而改变。
倒是袭人式的示范,更适应于职场。从一开始就明确职场概念,将这一概念贯穿到工作的每一个环节,交到手中的工作务必做好,同时不对上司产生过多的感情或是期望。如此,才能够成为真正的业务精英,也是袭人得以善始善终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