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唐开元二十二年(734)的北庭都护刘涣杀突骑施市马使者阙俟斤事件,作为导火索引发了唐与突骑施的战争,是唐朝经营西域过程中的标志性事件。这次事件的相关细节主要保留在王言材料之中。
刘涣杀阙俟斤源于唐与突骑施此前冲突的历史和其身为边疆重将的职责,但和平时期杀死盟国使臣仍是过当行为。事件发生后,唐朝迅速采取斩杀刘涣并传首突骑施等一系列措施,以期维护边疆的和平局面。但突骑施以刘涣事件为口实,与吐蕃联合进犯唐朝,引发了影响数国命运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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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言材料保存了刘涣事件的具体原因和发展过程,构建起事件与此后突骑施进攻西域唐军之间的联系,记录了唐廷高层的真实态度和前后表态变化,使得今人得以透过正史中曲笔略写的迷雾,了解当时西域真实的战略形势。王言史料对唐史研究的价值,由此可见一斑。
刘涣事件是唐朝经营西域过程中极为重要的政治事件。开元二十二年(734),唐北庭都护刘涣攻杀突骑施使者阙俟斤,不久后刘涣以谋反罪名被杀。刘涣的行为触怒了突骑施可汗苏禄,开元二十二年秋,这位西域雄主兴兵进犯,开启了开元后期西域战事的序幕。这场战争持续数年之久,将吐蕃、大食两大强国也卷入其中,最终导致突骑施灭国。
战争改写了唐朝西北边疆乃至中亚的战略局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刘涣事件作为这场战争的导火索,在唐朝经营边疆的历史中居于十分特殊的地位。学界对这场战争多有关注,有很多研究成果问世。王小甫先生认为这场战争是唐联合大食对吐蕃、突骑施联盟进犯的回击,打击突骑施是翦除西域动乱之源。
薛宗正先生认为刘涣杀使是中了大食的反间计,事后唐朝表现克制,苏禄则被此前胜利冲昏头脑,与唐决裂,招来灭国之祸,唐朝联合大食夹击突骑施则是自毁长城。郭平梁先生根据《曲江集》等文献,考证了刘涣事件和这场战争的一些细节。严世伟根据出土文书,考证了刘涣事件后突骑施军队进攻西州所取的路线。
这些研究丰富了我们对唐与突骑施战争的认识。但针对战争导火索刘涣事件本身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见。传世史书对刘涣事件的记载极为简略且遗漏了重要信息,凭此难以构建刘涣事件的真实面貌和其与此后唐、突骑施战争的联系。
而保存在重臣张九龄文集中的数篇王言诏敕,作为当时唐朝与边疆将领及突骑施沟通的政治文本,则是更为原始的一手史料,其中保留了大量与刘涣事件有关的信息。这些王言的发送对象既有西域唐军高级将领和兵士百姓,也有苏禄这样的强邻首脑;内容既涉及刘涣事件本身,也包含事件发生后唐朝对刘涣的定性及在西域进行的安排与部署,
对其后西域形势的变动亦有提及;王言起草者张九龄当时正是负责处理对外事务的宰相,作者的特殊身份更凸显了这些王言材料的价值。可以说,这些王言提供了大量不见于史书的历史信息,是今天我们赖以了解刘涣事件和构筑其与其他事件联系最重要的文献依据。
勾勒刘涣事件的大致过程及唐朝的善后措施,分析开元二十二年西域局势的变动及唐、突骑施由盟邦走向兵戎相见的历史过程,并由对刘涣事件的研究过程出发,探讨王言的重要意义及其在隋唐史研究中独特的史料价值。
事件的开端:刘涣杀突骑施使者刘涣事件是开元后期唐与突骑施开战的直接导火索,但正史中对此事的记载却极为疏略。两《唐书》仅《玄宗本纪》有“(开元二十二年四月)甲寅,北庭都护刘涣谋反,伏诛”的简单描述。根据这条记载,我们只能知道刘涣当时官居北庭都护,死因是被诛杀,罪名是谋反,对具体细节则一无所知。
今天我们了解刘涣事件主要是依靠由张九龄起草的一系列王言。与刘涣事件相关的王言中,最为重要的一篇是战争爆发后发给苏禄的《敕突骑施毗伽可汗书》。
此篇是极为珍贵的蕃书文献,即以书信格式书写,用皇帝个人名义发给周边各部族、政权的王言,也是现存对刘涣事件始末记载最为完整的文本,其以追述战争导火线的方式回顾了这次事件刘涣被以谋反罪名诛杀的原因是“擅杀彼使”,即在何羯达告密后擅自诛杀突骑施使者阙俟斤。
可知阙俟斤率使团来唐至少有两重目的,一是觐见玄宗,二是带来大量牲畜与唐交易。从表面上看,这是一次正常的贸易往来。刘涣为何要杀死这样一位使者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明确各个人物在这次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这次事件的主角至少有三位,即突骑施使者阙俟斤、告密人何羯达和北庭都护刘涣。
突骑施使者阙俟斤在汗国内应地位不低。“俟斤”是当时游牧民族头领常用的官号。突骑施汗国统辖西突厥故地,而俟斤正是西突厥制度中“代袭其位”的官号之一,十姓部落中右厢五弩失毕的首领并号俟斤,铁勒亦有此号。根据出土文书,北庭附近沙陀朱邪部首领朱邪波德亦号“首领阙俟斤”。
由这些案例可知阙俟斤地位颇高,可能领有部落,派他来唐,可见苏禄对这次出使的重视。何羯达应是昭武九姓的粟特人。粟特人长于经商、交涉,精通多种语言,故往往为西北游牧民族政权充当谋士、使节。
据《册府元龟》“(开元二十二年六月)乙卯,突骑施遣其大首领何羯达来朝,授镇副,赐绯袍、银带及帛四十匹,留宿卫”可知,阙俟斤被杀后由何羯达继续率使团入唐,足见他在使团中地位很高,甚至可能是二号人物。更为值得注意的是“突骑施大首领”的提法。
粟特人的“首领”可以作两重理解,一为商团的首领“萨保”,二是突厥化粟特部落的首领,如安菩号“六胡州大首领”。何羯达很可能兼而有之,即统率部落从事贸易,类似隋代东突厥的粟特谋主史蜀胡悉,胡悉之所以被隋朝诱杀,即因贪利而率部至隋边境贸易。
综上,何羯达在汗国内部和使团中应地位颇高,这是他能够取信于刘涣的关键。薛宗正先生认为,何羯达的母国何国早已为大食占领且伊斯兰化,此人很可能是大食的间谍,告密目的即为离间唐与突骑施的关系。根据传世文献,何羯达在使团中地位很高,大食将间谍安插到这种位置难度很大。
且粟特人沿商路不断开拓新据点,很多人与母国的联系已非常薄弱。此人是否为大食间人,还需更为充实的材料方能判断。事件的一号主角是北庭都护刘涣。作为唐朝在天山东部最重要的军政长官,统辖瀚海军劲旅和众多羁縻府州的北庭都护,刘涣显然明白诛杀突骑施使者的后果,但仍然做出如此惊人的决断,背后的原因值得思考。
《敕突骑施毗伽可汗书》中只言“故阙俟斤入朝,行至北庭有隙,因此计议,即起异心”,对于“有隙”“异心”的具体所指并未言明,这是邦交辞令中常见的春秋笔法。但在发给唐朝将领官员的王言中,显然就不存在这种顾忌。
写于战争爆发后的《敕河西节度使牛仙客书》中称:“而窥我边隙,图陷庭川,阙俟斤所以见诛,天下孰云不当。”直言阙俟斤的“异心”是“窥我边隙,图陷庭川”,即试图以出使、市马为名偷袭北庭都护府,这应该就是何羯达告密的主要内容。
刘涣得到情报后迅速下令攻杀阙俟斤,以现在的眼光看或许失于轻率,但结合北庭的战略职能、突骑施与唐朝交往的历史和当时的具体情况来看,他的决定具有相当的合理性。从北庭的战略职能看,防御突骑施本身就是其重要的任务之一。
据《通典》,北庭节度使肩负的任务是“防制突骑施、坚昆、斩啜”,“斩啜”即突厥可汗默啜,代指突厥,可见突骑施与突厥、坚昆同为北庭节度的重点防御对象。开元十九年(731),因唐与吐蕃的关系趋于和缓,与突厥亦通好多年,西域面对的军事压力有所下降,遂合四镇、北庭为一节度使。
此时北庭防备突厥的战略意义已经不强了,蒸蒸日上的突骑施成为北庭的主要假想敌。虽然使团以出使、贸易为名,但刘涣绝不敢放松警惕。接到何羯达密报后迅速行动,是符合刘涣和北庭战略职责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