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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一日,正值暮春,一树的桃花开得灼灼。她站于树下,着一袭明黄色心字薄衫,绛朱色罗裙,扎两缕流云小髻,抬着一张干净柔嫩的小脸。
她两汪秋水怔怔的望着桃林深处,那里正有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面向她的那个,着一袭月白色锦服,一双忧伤而深沉的眼,似是不经意的望向她,而后对另一个少年轻道:“那就拜托你了。”
她没来由的心慌,低下头,再抬起头,却只见那背对着她的蓝色布衣少年,回过头,一双明眸朝她笑得阳光灿烂。
他向她招招手,而后微笑着转过身,大踏步而去。
她一颗心放宽,忙追赶上去,怕落后了一步,便再跟不上。他是她自幼定下的未婚夫,青梅竹马,她早已把自己的一生,牢牢的系在他的身上。
一步一步,紧紧跟随。
一
成晃甫踏进念君染坊之时,苏染衣正着一身特制的赫青色衣裙,纤嫩十指的缝间,嵌满了浓烈的红,明亮的黄,深沉的蓝。
一张清秀的脸,微微露着愁容,对眼前那个正拱手作揖的布庄老板轻道,容家小姐想要的色泽,恐怕我是染不出来的了。
容家的小姐,过几日便要嫁给当朝的二皇子,容家的意思,是一定要染一匹举世非凡,富贵至极的绸缎来,方能配得上她二皇子妃的身份。
念君染坊的坊主苏染衣,染了十匹鲜艳颜色的丝绸,容家却均瞧不上眼。
苏染衣叹着气,正要婉拒,却听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这里可否还要学徒?
她有些微吃惊,抬起头,看到一个面颊瘦削,棱角分明的年轻白衣男子,剑眉狮鼻,一双狭长的凤目,牢牢的盯着她,声音嘶哑深沉,我特地前来拜师。
苏染衣忙摆手,指指那些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染匠。
他却淡然一笑,走上前轻道,你误会了,我是专门学手艺而来,我要向姑娘学那门秘制染料的手艺。
他见苏染衣清秀的脸色有些微的泛红,更向前走近几步,一双眼目光灼灼。他道就是那种鲜艳无比,永不褪色,普通棉布染后光泽比绸缎尤甚的染料绝活。
苏染衣瞪大双眼,尚要答话,却看到一旁的布庄老板面露喜色,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道,苏姑娘你可太不厚道,这样的的独门绝技却还藏着掖着,就照这位公子的话,染上一匹上好的绸缎。容家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语毕,便从怀中扔下一锭银子,当作定礼,也不容她多辨驳,便喜滋滋的扬长而去。
二
十年前如是,十年后也如是。
十年后的成晃叹口气,一双狭长的眼,打量着周围眼花缭乱的色泽,淡笑道,苏姑娘,若寒答应我的布料如今仍未染成,看来只有我学了亲自来染就了。
苏染衣望着他,蛾眉轻蹙,你为何不让我来帮你染。
他笑而不答,躬身作了个揖,道一句,拜托姑娘了。
苏染衣望着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出了会神,好一会才缓缓点头,好,既然若寒答应你了,我必定让你如愿。你要亲制,便辛苦你了。
他始终不向她说是要染什么色泽,她也就不问。
不速之客成晃,便堂而皇之的住进了念君染坊,也披一身赭青色布衣,两手裹上纱布,先从最寻常的大红色学起,取上好的乌梅水煎煮红花饼,再用碱水澄清,染得颜色重了,便将绸布浸湿,滴上几十滴稻草灰水,便能褪去,又纯净如新。
贵公子般的成晃便这样细心的从头到尾学,不厌不烦,细细的看,静静的听,从不聒噪一句。
甚至也跟在苏染衣的身后,去采摘用制作染料的红花、黄薜、苋蓝,跋山涉林,气喘吁吁,并无半句怨言。
苏染衣便想,成晃对那匹特别色泽的布料的欲望,定是非常的强大。
她站在山岸上,背着竹篓便这样怔怔的想,望着那个正挥汗如雨,仍将自己的手伸向崖上红花的成晃,他白暂的肌肤上,已经被山上的灌木刺得条条血痕。
苏染衣叹口气,往崖下看,看到一群朝廷的官兵正蜿蜒而过,不由失了神,轻叫一声,成晃。
后者正攀到顶端,手正触及到红花,闻言一怔,回首望她,不由脚下一滑,整个人向下坠去。
苏染衣脸色有些微发白,上前几步探头细看,却见岸下的官兵,迅速排成个方块型,以人肉作垫,将成晃牢牢的接住.
毫发无伤.
苏染衣有些发怔,叹口气,背着竹篓,缓缓下了山.
成晃姓朱,他的父亲是当今天子,他的生母因后宫斗争失宠被陷害,便携着尚在袈褓中的他逃到民间避难。十年前,他以五皇子的身份被盛迎回宫中。
当成晃重新穿着锦衣,再次出现在念君染坊门口时,苏染衣叹口气,指着那些如木头般站在门口的侍卫,叹口气道,你看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然后抬起头,一双俏目淡然盯着这个还打算赖在染房学艺的五皇子,唇角扬起一丝微笑。
五皇子,其实你不用这么费神。你想要染的色泽,我已经知晓了。你要从头学来,如此费事,还不如我来代劳吧。
三
成晃要染的,是金黄色,金光灿烂,耀眼夺目的色泽,金黄色的衣物,全天下唯有一人能穿。
这是帝王之色。
成晃在十年前拜托过君若寒,若寒便将自己关在染房中,苦苦研制了半月有余,最后终于染成,欢喜携布进京,半月后回来,却是如血人一般。
他的人横在马上,手里死死抓着一缕金黄色,待染衣赶至他的身畔,他一双已经有些泛白的眼,茫然的盯着苍白无云的天际。
君若寒的手一松,金光灿烂的绸布指缝间掉落。他说,我失败了。
苏染衣失声恸哭。
君若寒的祖辈其实不是染匠,而是有异术的方士,然而这样的身份,却是非常的危险。他的祖辈怕惹麻烦,便隐居乡野,安安份份做一个染匠。
他们的异术,是能制一种特殊的染料,经此染料染成的布,再制成衣,穿之者,他的命运便会由这件衣物来决定。
其实最初,是乡间几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央他们染了大红的喜布,制成喜衣,没过多久,便个个有了归宿。
只是到底是异术,不敢多用,也不敢倾心传给他们的后代。
君若寒要染的金黄色,到底没能成功。
苏染衣对成晃说,若寒答应你的,我定当会帮他办到。皇子要这色泽,已等了十年,恐怕也没这耐性再等侯下去罢。
当今天子,对太子的人选,一直不置可否,皇帝已年老,怕实在是等不了太久。
染衣抬头对上朱成晃深不可测的双眸,却见他的神情波澜不惊,五皇子朱成晃,原来早非当年的懵懂少年,他在宫内十载,十年的权利相轧,勾心斗角,早已将他熏陶的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
更何况,早在十年前,他便动了这份心思。
苏染衣等他开口,却见五皇子的眼中透过一丝莫名的忧伤,他低声,苏姑娘,你很想为我染这匹布吗?
染衣点头,一双眼眸清柔如水,若寒答应你的,我必定会为他做下去。
成晃不语,半响才叹口气,那就有劳姑娘了。言毕再望她一眼,便负手而去。
苏染衣望着他的锦衣背影,呆呆的出了会神,纤手轻揉眉心,这门秘传的异术,其实她也不是特别熟稔,染不染得成功,还要看成晃的造化。
她苦思了半晌,双眼盯着一缸缸桃红官绿,突然眼神一亮,唇角泛起一丝微笑。
念君染坊的坊主苏染衣开始闭门谢客,将一众染匠也先放了假,将自己独自一人关在染房内,潜心研究。
却不是要染那种金灿灿的黄,她先要染的是快当二皇妃的容家小姐的嫁衣。她的手,试尽各种染料,粉红黛绿,花团簇簇。容小姐要的是最亮丽贵气的颜色,她便想方设法染最鲜艳的色泽。
忙了整整三天。苏染衣睁着疲惫的双眼,心满意足的看着她最后定下的两种色泽,一种宝蓝,一种紫红,均如雨后新虹般清新怡人,又如千年奇矿般华丽夺目。白天自然璀璨耀眼不说,即使是晚上,在黑暗处,也会静静泛着如珍珠般柔和诱人的光泽。
当下便令手艺最好的染匠染了上好的丝绸。
几日后,苏染衣便将两匹如宝石般亮丽富贵的绸缎亲手交给了布庄老板,笑弯了他的眼,连道,这下容家定然如意了。
容家的小姐,果然喜上眉梢,赞不绝口,赏了大把的银子,请最好的裁缝制了,鲜艳夺目,璀璨亮丽,选定了吉日,便风风光光嫁进皇府,见者人人羡道,果然人如其衣,无限的荣华。
三日后,却传来新入门的二皇子妃突染重病暴薨的噩耗。
四
彼时的苏染衣,正专心专致的将已用栌木水煮过的秘制染料,再用麻秆灰水轻轻的淋了,一遍一遍,不敢大意分毫。
却听闻容家小姐暴亡,她的手一抖,麻秆灰水便浇上自己赭青色的衣裙。染衣忙放下葫芦瓢,站起身,茫然的盯着斑斓缤纷的色彩发怔。
突然心头一凉,其实这异术,到底还是成了,只是她忘了,如此富贵鲜艳的绸衣,却也另有一种用途。
死人下葬时,所穿的寿衣。
苏染衣只觉一股寒意冒上心头,白暂的手无力垂下,深呼口气,转过身,去取了盆碱水来漂洗那缸秘制的染料。
这方法,制的是金黄色。
金光灿灿,如黄金碧玉般光芒万丈。这种色泽,只适合制一种衣物,绣一种图案。
五爪金龙。
五日后,苏染衣秘密进宫,在五皇子朱成晃恢宏华丽的宫殿中,见到了一身锦衣,神情肃穆的成晃。
数日不见,朱成晃的脸色有些憔悴不堪,下巴上微微有青色胡茬,他站在宫殿的暗处,如一只阴侧侧的蝙蝠,一双莫测高深的眼,盯着眼前缓缓而至的苏染衣。
今日的染衣,着一身素色罗裙,一头青丝用一只乌木簪斜斜插就,松松垮垮挽就垂云发髻,稍施淡妆,一双凤目淡淡望向成晃,唇角扬起笑意。
并不多语,从重重细叠的包裹中,取出一件金光灿烂的丝绸龙袍,上绣五爪金龙,腾云驾雾,耀武扬威,此衣因是秘制,从调制染料、染色,到裁布制衣,全为染衣一人所为。除她自己,还尚未有一人亲见。
龙袍的光泽照亮了整个宫殿,光芒中,唯见成晃的神情不动声色,他走下前,向染衣微微点头,道一句你辛苦了。
染衣的纤指细细抚摸过龙袍上每一处金黄,眼中泛起温柔笑意,殿下言重了,这是若寒临终所嘱,我定当尽心尽力,辛苦一点又何防。
成晃暗叹口气,又听她笑意盈盈道,请皇子试穿。他望着她含着温柔笑意的双眸发了会怔,点点头,声音嘶哑,好,我穿上。
他伸出手,将龙袍披在身上,苏染衣替他将袍子展开,轻轻拂拭,几滴清泪不经意流落,滚在袍身,打了个旋,又滚落下来。
她挥手擦去泪水,忆起那日如血人般的若寒,不到倾刻功夫,便断了气。
他临终的心愿,她终于替他完成。苏染衣抬起头,却并不瞧见龙袍加身的成晃脸上有一丝的得意之色。
正自怔忡,忽听殿外传来一声惊呼:有刺客!成晃回过头,狭长双目稍稍眯起,而后便听到满宫一片喧闹,成群的侍卫如热锅蚁虫般,忙得不可开交。
殿下,快将袍子脱去。染衣有些发急,此等行为,若被发现,便是大逆不道的罪。她伸出手,匆忙去解开他腰间的龙带。
衣裳解到一半,却被他的手按住,她抬起头,看到那双始终让她捉摸不透的眼。
浓重的呼吸声自他唇中传出。成晃的声音嘶哑低沉,苏染衣,你是关心我的性命,抑或只是为了替若寒完成他的心愿?
苏染衣怔住,正要答,却看到有一道诡异的身影,破窗而出,来人一身黑衣,持一把利剑,蒙住的脸上只余两道眼眸,望向成晃身着龙袍的背影,冷哼一声:狗皇帝,你逃到这里也没用。
成晃一惊,回过头,便见那把利剑,直直向自己刺来。他向后退了几步,偏过身,却先不避开,他稍稍挡住尚自怔忡的苏染衣,拖起她的手,便围着柱子急速跑开。
那刺客却不依不饶,提着剑正要追赶,却突然有些发怔,不对,你年纪这样轻,你不是那狗皇帝。
苏染衣打了个机灵,一咬牙,将成晃身上的龙袍快速卸下,却见成晃神色平静下来,上前走了几步,微微笑道,是,你认错人了。
对方的眼神有些茫然,成晃的眸中闪过一丝犀利神色,三步两步走上前,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剑夺走,架上他的脖子。
哗啦一声,所有的侍卫已冲进他的宫殿,持剑拔弩,一拥而上,将那刺客,用绳索重重捆住。
成晃向后踉跄几步,挥手抹去额头上涔涔冷汗,一双眼,却望着抱着一袭龙袍,匆匆走向内室的苏染衣。
终于松了口气。
五
宫中的刺客风波已过去了三日,三日之中,却举国迎来了一丧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