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问我,是不是真的想给魏小侯爷做续弦,我没有说话,算为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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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灰意冷,颤着手指,指我骂道「金尊玉贵养你一场,不盼你光耀门楣,不曾想却跌份儿至此,本宫没你这个……」
就在母亲要说出两败俱伤的话来之前,父亲及时踏入花厅,将气得不轻的母亲扶回美人榻上,转而,凝重地看向我「傻孩子,那魏小侯爷丧妻不过一年,他便在京中养了外室,你是先帝亲封的郡主,天下好儿郎随你挑,为何非得在一个私德不修的人身上蹉跎一生?」
我撩起衣裙一跪,随即三拜,低敛着眸子沉静地说道:「父亲母亲,船至此岸路行此处,女儿无怨无悔。」
二
京中今日愁云惨淡,亟待夏初一场清透的雨洗去浊尘。晋国公府后门外,婢女暮儿指挥小厮套好一辆普通马车。
见我戴着幕篱出现,她连忙上前来扶我「郡主何必亲自去那穷酸巷,打发下人看着就好。」
暮儿口中的穷酸巷是京中下九流行业之人的聚集地,魏凛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为他的外室置办了房产。
我笑笑,一边登上马车「下人顾及我的颜面,必然不会说出实情,咱们便亲自去会会她吧。」
暮儿似是为我打抱不平,表情好像在说,魏侯府多么的不识好歹,大内亲封的郡主下嫁已然是他们的莫大荣幸,别提还是做继室,屈尊降贵至此,魏凛却还是执迷不悟,豢养外室。
其实对于这桩婚事,我的情绪要比其他人平静很多,父母不甘,因他们本想让我嫁与当今太子,太后娘娘惋惜,终究也只得轻叹一句「万般皆是命」,还有最恨我的人,当属魏凛,因为我断了他要把外室扶正的妄念。
马车外的嘈杂声渐渐无序起来,暮儿嫌弃地放下车帘,嘟囔道「真脏,魏家好歹也是侯府,怎么在这种地方.......」豢养外室。
话音渐渐没了下去,暮儿内疚地住嘴,瞟向我。
我端坐在马车中央,缓缓睁开小憩的眸子,不以为然地说道「无碍,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何况,我何时因为这些小事责罚过你?」
暮儿的话,挤兑魏侯府是真,但她却并不希望那个外室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反而恨不得那女人一辈子住在这样卑贱的地方才好,之所以言语不快,只是因为魏侯府跟即将跟晋国公府联姻,魏凛的做派到底会连累晋国公府遭人笑话。
我们已然到达目的地,车夫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车,我在暮儿的搀扶下来到魏凛那位外室的住所。
巷子里人来人往,大多行色匆匆为生计奔波,四周人家的院墙也是灰白斑驳,破败不堪。正是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环境中,忽然冒出两排篱笆,篱笆里姹紫嫣红地盛放着鲜花,簇拥着一扇褐色、被人精心修补的木门。
我不禁皱了皱眉,凄凉之地生繁花锦簇之景,恐怕不是好事。
暮儿虽不悦,却礼数周全地叩门,毕竟奴婢也代表着主家的脸面,更别提是晋国公府这样的高门。
「谁啊?!」
预想之中的婉转嗓音并没有出现,反而略带粗狂与他地口音。
「我家主子是晋国公府贵人,烦请姑娘一见。」
暮儿说完,门内沉默半晌,紧接着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是侯府又是公府,非揪着我不放,既然你们仗势欺人,就别怪姑奶奶我教教你们做人的道理。」
木门被从里面拉开,暮儿被那女子一番话惊得愣怔,呆立在门口。
天阶玉白,小珠坠落,我立在薄雨中,抬手撩开半朦胧的白纱慕篱,终于看清那女子的身姿容貌。
她就是魏凛与侯府闹翻,也要放在心尖上宠爱的人,容颜姑且算得上清秀,气质却无半点端庄,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身着一袭如火红衣。
见我打量她,那女子高傲地抱起胳膊,随即粗糙地扫了一眼我身上的鹅黄轻裙,似是看不上我的衣品。
暮儿神情严肃,挪动一步挡住她的视线,提醒说「姑娘,您需对我家主子见礼。」
「不必了。」
「当然不必。」
毕竟不是为了过来下马威,所以我不想横生枝节,却没想到那女子竟然直接顺着我的话驳了我。
暮儿想要争论,被我一个眼神示意,退了后。
「你们这些官家小姐,自以为生来便高人一等,实际上,不过就是父权制度下,可怜的牺牲品罢了。」
我似懂非懂,但我意识到这话大逆不道「姑娘,我没有恶意,但也请你别再妄言,恐招来株连九族之祸。」
她是魏凛的外室,等我与魏凛成婚以后,她就要被迎入侯府,一旦言行有了差错,那就是把魏凛,乃至魏侯府架在火上烤。
谁知那女子并不听我的忠告,继续说道「株连九族?人人生而平等,乱杀人是犯法的......呵,你一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也对,你不过就是一个迂腐的闺阁小姐,怎会知道天地广阔,怎会懂得自由与尊重?」
听着她的言论,我感到有些头疼,为了防止她再继续说下去,我只得转移话题「你是魏凛的......心爱之人,对吧?」
听见魏凛这个名字,那女子面色变得不善,眼神警惕地在我身上剜了一记「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你不许直呼他的名字。」
「那我该叫他什么?」
「当然是魏小侯爷!」
我摇了摇头,口口声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人,轮到她自己身上,便提也不提了。
其实我也曾唤过魏凛为魏小侯爷,就在九岁那年的金鳞池畔,魏凛哭哭啼啼,扯着我的袖子,让我再也不要那样叫他。
「姑娘,我想魏小侯爷应该跟你说过,他马上就要成亲了吧?」
「那又如何?听说还是什么晋国公府的云溶郡主,身份高贵,哼,阿凛才不屑呢,要不是你们这些愚昧的古代人逼婚,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住嘴!」暮儿呵斥一声。
三
沈桃恍然大悟,随即发出嘲讽的笑声「我说呢,原来你就是那个上赶着倒贴的云溶郡主啊。」
「不得无礼!」暮儿想要出手教训,被我拦了下来。
我心平气和,明白不能与这种人费时纠缠「我只想告诉姑娘,你第二日进门时,不得从正门入。」
沈桃愠怒「别以为你是郡主就了不起,我跟阿凛才是真正的夫妻,凭什么不能从正门入?」
还没等我说话,一直忍耐的暮儿开口嘲讽「一个外室,白日入门已是抬举,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配走正门?」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瞧不起我!」沈桃冲上来,扬手便要给暮儿一巴掌,暮儿从小生活在内院,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一把抓住沈桃的手腕。
眼看二人就要打起来,我连忙阻止,正色道「都放开。」
暮儿这才甩开沈桃的手,重新退回我身后,眼神挑衅。
沈桃不甘,愤恨地对我说道「你休想命令我,魏凛答应过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断不会让我受一点委屈。」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如同对牛弹琴「沈姑娘,我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吧。」转身就要带着暮儿就要离去,谁知沈桃竟然跑上来阻拦我的去路。
「云溶郡主,你不用如此高高在上,我不妨告诉你,魏凛之所以娶你,就是为了能够让我入门,他很快就会把给你休掉。」
侯府高门,必然是娶了正妻才能纳妾。
我的目光落在沈桃身上,良久,话像从心里煎出的苦药,在沈桃听来又像是绵软的针。
「魏小侯爷向你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不还是食言,至于休妻......恐怕沈姑娘也要失望了。」
「他是迫不得已!要不是你用身份钳制他.......」
「是吗?那就祝沈姑娘心想事成吧。」我淡然说道。
全天下负心薄幸的男子都说自己是迫不得已,不过是左拥右抱的借口,我倒愿意相信魏凛对沈桃的承诺是出自真心,那样至少说明,我从未看错他。
倾盆大雨终于宣泄下来,马车行过满城生烟,我出神地望着空旷的大街。
忽然一个急停,暮儿将手横抵住车厢,朝外骂道「会不会驾车?摔着郡主,仔细回去打你板子!」
外面的车夫惊慌失措地禀告「郡主,是、是有人拦车。」
暮儿撑开伞,怒气冲冲下了车,半晌之后回来复命,语势却弱了下去「郡主,是......魏小公爷。」
我知道他肯定会来见我,但没想到这么快,风吹帘动,我从一瞬的缝隙里瞥见棕红色的高头大马,正停在雨里踏蹄。
他在等我。
轻轻摘下慕篱,捧着茉莉淡香的手炉,我从容地走下马车,暮儿在身后替我撑伞,微凉风中,我竟生出凄冷无依之感。
魏凛十七岁娶妻,十九岁丧妻,岁月不曾折损他半分,依旧是恣意的少年容颜,天地无色,唯有他一身空青如春深。
「郡主何不走进一点,是怕我用手中的鞭子替桃儿报仇吗?」
魏凛桀骜地坐于马上,轻蔑极佻,目视我如同杀身仇人,他连一件蓑衣都不曾披,衣衫早已被大雨浸透。
看来,我们前脚刚从沈桃家离开,魏凛便到了,沈桃告了状,他立就骑马来追,当真不舍他心上之人受一点委屈。
「魏凛,你为何这么恨我?」
如果仅仅是为了沈桃,那么就算没有我,沈桃也不会被老侯爷允许扶正。
魏凛抖了下缰绳,打马朝我走来,围着我跟暮儿踏圈,暮儿手忙脚乱地护着我,生怕魏凛一鞭子抽下来。
魏凛好笑地抬起头「既然这么害怕,那就不要来招惹我的人,既招惹了,便别想安然无恙地离开。」
暮儿深知魏凛是个浑到敢顶撞太子的纨绔,讲不通道理「魏小侯爷,如果我们郡主今日有什么闪失,您的外室还有命活.......」
「啪!」
「郡主!」
油纸伞被鞭子豁开一口,连同我的衣袖。暮儿被吓蒙了,那一鞭子来得太突然,再一眨眼,我已将胳膊挡于她面前,如果落到她的脸上,恐怕女子家这一辈子便毁了。
鲜红的血很快便被雨水冲淡,滴落在地,疼痛无声。
我把暮儿揽到身后护住,她既害怕又心疼地抽噎起来「郡主,呜呜呜......」
「我没事。」
听见我那句细不可闻的话,魏凛一声冷笑「徐云溶,你可真能装,又装大度又装好心,全京城的人恐怕都不知道你这副虚伪的面孔吧。」
「魏凛,我只是想给你们一个忠告,知道你不会听才去找她,没想到......你们倒是般配。」
魏凛自然听得出挤兑之言,但即便是这样,他也很高兴「我跟桃儿当然是一路人,徐云溶,没有眼色的人是你才对。」
「你怎样才肯放我们走?」
我这一辈子,狼狈求人的次数不多,尽然都留在跟魏凛有关的事情上。
「放你走?」
「你又何时才能放过我呢?」
「徐云溶,遇见你,算我魏凛倒霉。」
鞭如银蛇,骤然而下,以江淮杨柳小楼入画的伞面被打个稀烂,飞入雨中,伞骨又被来往的马车轮碾碎。
一汩细细的温热自额头流淌,穿过眉梢眼角,沾湿睫毛。
暮儿几乎要冲上去与他拼命,被我死死拦住,魏凛目空一切,只待我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他挥鞭有意擦破我的额角,无异于扇了我一耳光。
「魏小侯爷消气了吧?」
见我这么问,魏凛终于露出一丝好奇「俆云溶,这你都能忍?哈哈,看来你为了嫁我,还真是有够卑微的。」
我望向他,许是血在脸上溅得有些夸张,足令他一愣。
「魏凛,你还是那么幼稚。」
不记得是怎样回到的晋国公府,只记得车夫将马驾得飞快,一路上暮儿直哭,我的神情近乎恍惚,思绪飘远。
九岁那年金鳞池畔,初遇魏凛,他生得白胖糯圆,跟在我身后,唤我郡主姐姐。
我说我二人同岁,他不该称我姐姐,结果他却说我生于初春,他生于深夏,理应如此。
我被他缠的烦了想要逃开,结果不慎失足,跌落金鳞池,他惊慌失措地拉住我,可是一个比我矮半头的孩子哪有力气,最终理所当然地跟我一起摔进水里。
我不会水,冷湖里的最后记忆也只有一片黑暗,等重新醒来时,只有魏凛一身湿漉,坐在我身边哭。
他救了我。
四
长街上的事情自然瞒不过母亲的耳目,她先是数落了我一顿,紧接着气冲冲地进宫去了。
那日之后,父兄来看过我一次,又像以前一样与我分析嫁到魏侯府的利弊,希望我能知难而退,选择悔婚。说到最后,兄长拂袖而去,按他的话讲,我是被魏凛迷了心窍,油盐不进。
因为我额头上这道伤口,晋国公府推迟了两家的婚期,听说自我上次去见过沈桃以后,她便闹着要进魏侯府,且等不及魏凛与我成亲。
魏凛爱护她,似是为了沈桃可以舍弃一切的做派,没几天便大张旗鼓迎沈桃入门。
人人都说魏凛疯了个彻底,未娶妻,先纳妾,并让妾室穿红走正门,连带着我也被殃及,传我被魏侯府下蛊,死心塌地爱着魏凛的话本子一度成为茶楼最受欢迎的故事。
坐在妆台前,我默默叹了口气,暮儿正在替我钗环,衣裳首饰,俨然是郡主的规格。
「郡主勿要叹气,今日郡主绝对能在宫宴上,艳压群芳。」
铜镜里,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幸好未留下疤痕,但还是在暮儿的坚持下,画上了栩栩如生的海棠花钿,雪凝的容颜被衬得明艳动人。
「暮儿,恐怕今日,有场风波要来。」
暮儿听不懂,好奇地问「难不成还有人有天大的胆子,敢闹陛下跟皇后娘娘的宴席吗?」
「从古至今,世人一直被教导亲情与理法,但亲情血浓于水,有时往往便也顾不得理法了。」暮儿显然无法理解,懵懂的模样把我逗笑了,我站起身,回头却发现一身云鹤锦衣的兄长正等在门外,他看了我一眼,随即撇过头去。
我笑盈盈地靠近他,讨好道「兄长今日俊逸非凡,怕是宴会上的京城贵女要流连忘返了。」
兄长不理我,转身就走,我跟在他身后。
听他没好气地开口「你别哄我,若真想让我消气就赶紧悔婚,我好光明正大地上门,把魏凛那个王八羔子的腿打折。」
我噎了一下,继续赔笑,等好话说得口干舌燥后,兄长依然不为所动。
没有办法,我只得上了母亲的车架,兄长则上了父亲的马车。
出了狼窝,又入虎口,我想,用这句话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最为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