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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
童年与老年
意大利当代小说家、“斯特雷加”文学奖获得者斯塔尔诺内(DomenicoStarnone)创作颇丰,大部分小说都是以写实的手法,聚焦于家庭关系。他的小说《鞋带》首先译介到国内,核心虽然是一段婚内背叛的故事,却道出了家人之间相互控制、要挟、捆绑又相互依存的关系,也从侧面展示了一位八十多岁老人的处境:他的身心已经逐渐脱离,虽然身体日渐颓唐,但他依然生活在过去的辉煌岁月里。尤其是,他和同样年老的邻居一起去警察局,陈述自己家里被洗劫的遭遇,还不忘炫耀过往的事迹,而年轻的警察对那段历史一无所知,作者的讲述里,流露出一种对老年的痛楚和无奈。
斯塔尔诺内的新小说《玩笑》继续探索老年的处境,主人公丹尼尔是一位插画师,曾经知名,但随着一代人的老去,逐渐销声匿迹,他要回那不勒斯的老屋,照顾四岁的外孙马里奥。小说开头就描写了一个鳏居多年的老人,因为女儿不在身边,他一个人做了场小手术。他全力和自己衰弱的身体抗争,想要完成詹姆斯小说《欢乐角》的插图,从中获得一种存在感。他死死抓住自己的工作,并不是出于生计,而是想告诉别人——尤其是女儿,他还在积极地参与社会生活。当女儿指责他不是个称职的父亲、称职的外公,出于愧疚感,他决定回到女儿身边,替她照顾几天孩子。其实,他一边死死抓住自己的插画师身份,一边却很排斥自己的外公身份。
在这个故事中,老年遭遇童年,并不是我们设想的天伦之乐,却是处处局促、不和,爷孙两个人的自我需求,在矛盾中趋于统一。这位老画家的自我,如同一片用了很长时间的布,在具有可怕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不知疲惫的外孙面前,逐渐破碎。
老年和童年,人生最无力、最不设防的阶段,在一个混杂着记忆的城市里相遇,会发生什么事?正如意大利女作家苏珊娜·塔玛罗(SusannaTamaro)所说:老年和童年是很相似的两个阶段,因为不同的原因,他们都软弱无力:老年人不再有能力参与生活,儿童还没准备好进入生活,这让他们的情感处于一种敞开的、毫无防备的状态。年老的画家丹尼尔在生活面前已经有心无力,他无法阻止火车上的一场争执,也没有心力完成编辑托付的工作。而小马里奥一直都在说:“我可以,我能行。”但实际上,他并不会打电话,也无法认识真正的危险。爷孙俩在真实性情的展露中,对于对方的期待落空,出现了矛盾,让原本出于讨好的玩笑,逐渐滑向恶意,带来难以预料的结果。
让人恐惧的阳台
老道的作家总是可以让一个小小的空间,成为惊心动魄的故事场所,让一个稀松平常的举动也充满张力。这个故事的核心是老宅的阳台:一个从外面无法打开,潜伏着危机的地方。小说很精心地做了铺垫,讲述了他母亲在很久之前,对这个悬空阳台的恐惧,还有他自己在青少年时期,在这个阳台上找清静的往事。一个小小的阳台,一个孱弱的老人,在十一月底阴冷的天气里,变成了一个生死场,一个让他可以正视现实、看到真相的地方。抽烟的渴望把他引向阳台,小外孙出于玩笑,把他关在那里。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无法容忍自己变成一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小男人,一个倔强、不肯求助于人的男人很难放下自己的体面,求助任何可以帮助自己的人。小说最精彩的地方,就是把一个老人的绝望、愤怒、恐惧、羞愧,到放下自我,最后获救的艰难过程呈现出来。
在这个小小的阳台上,他想到了:“我们一辈子都在不断和自己、和他人较量,好像这样就能得知真相似的,等老了以后才发现,那些真相只不过是一时的信念,随时会被其他信念所取代。”当他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把成功看得太重,把绘画玩到了老年,和实际的事情保持距离。他意识到,自己可以进行改变、调整,门忽然打开了,他获救了,就像一个人处于某种意义的绝境时,忽然获得领悟。斯塔尔诺内虽然写的是都市生活,但写得像密林历险一样惊心动魄,一场在家庭空间内部的生死存亡的挣扎。
无独有偶,费兰特的第二部小说《被遗弃的日子》(写于2002)和斯塔尔诺内这部出版于2016年的小说《玩笑》在故事空间上有惊人的相似。《被遗弃的日子》的主人公奥尔加,也要面对一道打不开的门:家里的电话坏了,手机也被摔坏,一个孩子病了,狼狗正在死掉。她要在这个处境中悟出生死的道理,最后门忽然打开了,奥尔加的生活逐渐又进入正轨。
费兰特和斯塔尔诺内都是那不勒斯作家,侧重写家庭关系,把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我们会发现,同样的生命力在推动一个被丈夫抛弃的中年女性,还有一个被社会抛弃的画家(我完蛋了,现在怎么办),走出迷宫一样的困境,放下痴念,过完剩下的生活。
孱弱的“离魂者”
斯塔尔诺内这部小说,通过一种精巧的方式,和亨利·詹姆斯的《欢乐角》形成互文。《欢乐角》讲述了年近花甲的男主人公——斯宾塞·布莱顿长期旅居欧洲,回到美国处理老屋拆迁事宜。他幻想如果自己没去欧洲,会变成什么样,他在老屋中仿佛看到另一个自我,每天夜里都到老屋寻找幻影。《玩笑》的主人公丹尼尔,正是要给这部小说绘制插图。他也是一个曾经离开的人,回到那不勒斯故居,在那里找到灵感,想把斯宾塞的故居画成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子。他也看到很多自己可能会成为的人,很多“幽灵”:汽车修理厂的工人、“克莫拉”黑社会分子、酒吧服务员。丹尼尔带着外孙走过那些混乱的城区,一个我们比较熟悉、充满各种顽疾的那不勒斯的相貌也呈现在眼前,那是画家全身心排斥的。他在米兰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并试图死死抓住那种生活。
斯塔尔诺内用一种直接、精炼的方式,让我们看到出生在那不勒斯贫民区男性的处境。丹尼尔通过自己的天分,最终脱离了城区,成为一个画家。但他在年老时,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怀疑,那些他没有成为的人——停留在故乡的暴戾者、可怜人,都像亨利·詹姆斯笔下的“鬼魂”一样,层层叠叠出现在老宅里,让离开的人也成为孱弱的“离魂者”。